写完《蝉声如语》,我便萌生了想写写麻雀的念头。
在鸟类的谱系里,麻雀堪称不折不扣的“小人物”了,处于平民阶层。长期以来,由于受太史公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”的影响,我总是对它们怀有偏见,视其为目光短浅者。加之它们既无华美的羽毛,也无黄莺的歌喉,更无孔雀开屏的表演欲,其一生低调地生活着,从不在人前显摆,因而在世人的眼中,总是不大起眼。它们只是“碌碌践天道”,从不超越大自然的法则,在岁月的长河中,坚守着一份平淡和本真。
或许正是因为麻雀这种“小人物”身份,在二十世纪中期那场轰轰烈烈的除“四害”运动中,竟把它们与老鼠、蚊虫、苍蝇并列,险些遭遇灭顶之灾。据资料记载,短短两年间,便有16亿只麻雀殒命。万幸的是,专家学者们及时为其正名,将其评定为有重要生态、科学、社会价值的“三有”动物。从“四害”到“三有”,虽是四字之差,却挽救了亿万只翱翔于天地间的微小灵魂。
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。在那场人雀大战的硝烟中,一位心地慈软的老太太,依旧偷偷地在自家窗台为麻雀撒上一把谷子。窗外的那棵拐枣树恰成屏障,让这些小生灵得以安心啄食。时间长了,次数多了,麻雀褪去了戒心,与老太太生出了信任。每当她靠近窗口,它们便会飞落而至,叽叽喳喳,流露出亲昵之态;待她坐在树下小憩时,更会有许多麻雀飞来围在她的身边,欢快地跳跃着,还有胆大者跃至肩头,以它们特有的方式,答谢她的庇护之恩。老太太常说: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。”
历史上,钟情于麻雀的文人墨客并不在少数。近读谢延龙先生的《七律·咏麻雀》,不禁为其对麻雀的精妙的刻画击节叹赏:“小巧身姿灰褐衣,恋乡守土爱嬉飞。风光檐下安巢筑,智慧眸中善意辉。不乞娇浮成候鸟,甘求坦荡灭心机。贪觎米谷缘天性,护稼除虫绩盖违。”诗人笔下的麻雀,灵动、平凡而坚韧,被赋予了不慕虚荣、心性坦荡的品格。东坡居士亦对麻雀别有偏爱。他填的《南乡子·梅花词和杨元素》,虽是咏梅花,却是以寒雀开篇:“寒雀满疏篱,争抱寒柯看玉蕤。忽见客来花下坐,惊飞,踏散芳英落酒卮。”早春时节,寒梅初绽,一群麻雀簇拥枝头,仿佛在苦苦盼春,痴痴醉梅。苏子与客的到来惊飞了它们,踏落的芳英却飘入酒杯——麻雀在此,不仅是生灵,更是春意的信使,它们以其爱美之心,反衬出梅花的无限风姿。
有人赞美麻雀,虽无鸿鹄之志,却自在乐春秋。作为“恋乡守土”的鸟儿,麻雀的生存智慧亦非寻常。我曾观察过它们筑巢,在村舍屋檐下反复盘旋、审视,那是在谨慎地评估环境的优劣与安危,宛如一场周密的地理勘察。择定之后,方将自己的小家安于风吹不到、雨淋不着的僻静处。这让人想起托尔斯泰对鸟类的观察:“她本能地感觉到春天临近了,同时也知道会有阴天下雨的日子,因此,她尽力筑巢,一面忙着筑巢,一面学习怎样筑巢。”诚然,麻雀便是这般凭着本能与学习,为自己构建一处安稳的归宿。白日里外出奔波,黄昏后便归巢憩息,哺育幼雏,在彼此的羽翼间寻得温暖。
然而,前些年我返乡时,却感到村落愈发荒凉。村里很多人都选择了外出打工,那些无人居住的老屋,外墙已然斑驳,泥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,昔日的安乐窝,如今已在风雨中飘摇。我不禁为麻雀们栖身之所深怀忧虑。整个下午,只见寥寥数只麻雀在空寂的村中低飞迂回,守着这片日渐苍老的土地。同行友人语带诙谐地说:“乡村本是麻雀的故土,如今却也伤透了它们的心。为了防止病虫害,庄稼和青草上都被打上了一层致命的农药,无数的麻雀和其它的鸟类就死于这些农药,生存的家园遭到了威胁透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它们已经无法待在乡下,只好学着人类,迁徏到城里去了,留下的这些,算是乡村的历史底色吧,厚重,且永恒。”
对于麻雀迁徒进城一说,当时我只当是笑谈,并未当真。我以为城市虽大,麻雀们的生存空间是非常窄小的,到处是钢筋水泥的建筑结构,结实的水泥地板,奔流的汽车,喧闹的人群,很难找到一块栖息之所。
直至今年春日的某个清晨,小雨初霁,阳光穿过云层,洒落在挂满水珠的樟树叶上,熠熠生辉。此时,我正于阳台品茶阅刊,忽见二三十只麻雀从东南方飞来,如一阵迅疾的风,落在茂密的树冠在上,叽叽喳喳,似在急切地商议:“这儿有,那儿有。”旋即又“倏”地散开,飞临到另一棵树上,行色匆匆,透着几分神秘。这般阵仗,在小区里实属头回见到,让我惊呆了,注视良久,感慨不已。我不禁高声对夫人道:“瞧,麻雀在开工作会议呢!”夫人笑着应和:“我看,它们是在举办集体婚礼吧!”接着,她告诉我,“麻雀的群体性很强,它们聚在一起,是相互壮壮胆子。”
麻雀,实际上是一种神秘的鸟。它们虽富有蓝天,广有大地,却不为所动,要求这个世界的很少,很少;它们虽不大喜欢人类,但又不远离人类。人一来它们就飞走,人一走它们就落下,时常与人保持着一种亲近。我时常在想,麻雀那褐色小巧的外部形象,究竟遮蔽了多少的隐秘,能让我们看到的,感知的,可能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。
在“鸿鵠慕云霄”的宏大叙事之外,“碌碌践天道”的生存本身,何尝不是一种值得尊重的生命完成?世界的美,正在于不忽视任何微小的生命,哪怕它只是一只麻雀。我们应努力创造条件,让它们返回故土,返回那远处的乡村。
(作者简介:钱声广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杂文随笔集《官道拾遗》《仕途微言》《宦境闲语》和散文集《与山结缘》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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